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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睡得不安稳。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睡在外侧,撑着头看李奉恕。外间点着灯,一团渲开的熹微的光飘渺地笼着夜色,悠然宁静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垫着东西,微微往里倾, 大半个侧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细细端详他,看了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够。李奉恕长得凶,还是因为鼻梁太高, 眼窝太深。看人的时候略略收下颌, 眼睛微抬, 剑眉往下一压,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从来没敢告诉李奉恕,当年他第一眼见着这位龙子风孙吓了一大跳,眼神太锋利了,剔骨刀一样。嘴唇薄,线条凌厉分明。李奉恕不是很爱笑, 薄唇就尤其显得寡恩薄情。
其实不是的。王修微微凑近李奉恕, 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动一下, 王修起身拧个帕子轻轻蘸他脸上的冷汗。伤实在太多, 鹿太医建议静养,李奉恕说现在不是静养的时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 伤口一直渗血, 还不能给人发现。他从武英殿回来, 王修有心理准备,看到血透中衣的惨烈还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稳,嘟囔一声。王修趴下去听,只有一个字,没听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无病无灾。
第二天李奉恕一睁眼,王修弯下腰笑眯眯看他:“醒啦?疼吗?”
李奉恕就爱看他这个笑容,两只眼睛弯弯的。李奉恕躺着,舔舔嘴唇,突然道:“我梦到我哥了。正脸。”
王修一愣,李奉恕难得清晨请来面部表情和缓惬意。他看着床罩,跟王修解释:“我第一次梦到他正脸。他对我笑,没说话。”
王修心酸:“你老说梦到不到他老人家,这样不是挺好。”
“不是他三十岁登基前的样子。看着特别小,十七八。”李奉恕嘴唇干裂,还是看床罩,没发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记得了。”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浓重笑一声:“我逃去山东,他给我写信我从来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气的。”
王修默默地拧个帕子,轻轻帮李奉恕擦脸:“今天别上朝了,鹿太医说再坐那么久缝合的伤口反复拉扯变形,就长不好了。”
李奉恕咬着牙坐起来:“我今天进宫。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王修一顿,这么多年了,李奉恕头一次开口讲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着他咬的噩梦,李奉恕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转身,面对那个撕咬他许久的噩梦。
“不急在这一天……”
李奉恕已经站起,上衣上隐隐也透出血迹:“正是时候。”
文华殿后面东三宫,是皇子们的住所。王修跟着李奉恕进入宫门,下马车信步走着,穿过雄浑巍峨的重檐宫殿,风一起,驱鸟铃振振有声。皇三子天花夭折,宫中暴发天花,紫禁城东半边全部封闭。天花过去,烧烧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东边的宫殿全都寥落且萧条。过元辉殿,再过穿殿,一路到昭俭宫。昭俭宫拆得狠,拆拆烧烧,现在还没添置全。王修从来没这,只能垂着眼睛不乱看。李奉恕站在昭俭宫前,仰脸看昭俭宫的牌匾,微微一眯眼,恍如隔世。
他熟悉这里,他生长在这里。
王修想象幼小的李奉恕怎么在这样浩大辽阔的重重深宫中长大。太大了,大到让人心慌,站在殿前,四面八方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刻毒。景庙时皇子多,不止李奉恕一个,这里也许热闹。可是,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两个了。王修冥茫地理解了李奉恕为什么不杀李奉念。李奉恕对皇帝说,陛下只有一个亲兄弟了。李奉恕也只有一个了。
一个人站在昭俭宫前面,太冷。
李奉恕绕着昭俭宫前走一圈,抬脚进西配殿。西配殿里也是空的,桌椅全都烧了,帘幔也拆了,王修猛然在皇宫里见到了“家徒四壁”。李奉恕也恍惚。他畏如深渊的旧地,已经是这副模样。花炕尚在,孤零零地在窗边。李奉恕站在炕边沉默,王修静静等待。
李奉恕伸手一指窗:“那天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金戈声。起来扒着窗一看,黑漆漆的夜里,到处是灯笼。”
王修心里一咯噔,成庙夺……继位那天?
李奉恕一撩前襟,跪在空荡荡的花炕上,膝行几下,双手扶着窗棂,隔着拼玻璃花窗往外看,神情那么专注。王修心里一叹,他知道老李在看什么。李奉恕在看已经无法回头的岁月。
成庙是被朝廷默认的。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凉,他从来不敢深想。李奉恕跪在花炕上执着地往窗外看,肌肉绷起,拉扯伤口,却全然不知道疼。
七年以前的李奉恕,就是这么趴在窗边,看着一夜的巨变。
王修站在炕边,一只手轻轻落在李奉恕肩上。
李奉恕平静地看着窗外,天光映不进他的眼睛。
“他给我做了很多木制的小玩意儿,我逃去山东一样都没带。其中最好的一个叫水戏,像个笔洗,一按机括喷出水,放几颗圆球在水柱上,起起伏伏像跳舞。那是我生辰时他送我的。他可能是觉得我不要了,陪葬了。”
王修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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