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已经退去,泥泞的大地在阳光下散发出缕缕水汽。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淤泥和树枝、杂草和漂木。已经被大水冲毁的庄稼在泥水中腐烂,腐烂的动物尸体:鸡犬猪羊,间或还有人的,散落在泥泞中,肚子无一例外的鼓鼓的,散发着恶心臭气。
绿头苍蝇在第一时间内赶到,那边苍蝇乱飞,那边便有几具人畜的尸体。
被大水侵袭过得村落市镇,大水袭来时候没有倒塌的房屋这会随着水退反而崩塌了许多,然而房屋的主人们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不是已经死去就是逃亡了。
这是1631年的沂州大水。洪水又一次横扫过原本就因为频繁的天灾人祸而变得荒芜的土地,扫荡着勉强挣扎着在这里活下去的百姓――从天启年开始,沂州和附近的鲁南、南直北各州县几乎每二三年就会遇到一次洪水。
饥民们成群结队在路途上蹒跚前进,沿途不断的留下尸体,他们盲目的向着县城、府城或者一切地方的城市而去――灾民们知道:只有到了城市才有一线生机。否则,就算不被饿死,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瘟神会比洪水更凶猛的收割生灵。如果本地的城市不能收容他们,他们就只有背井离乡,逃亡那些没有遭遇灾害的州县。
被饥饿驱使,为生存所逼迫的难民人流在鲁南的各条大陆上缓缓的蠕动着,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加入。走过的地方吃光了一切――树皮草根甚至动物的尸体一概不能幸存。
沿途村镇的大户们已经逃避一空――他们不是进了府城省城就是更远的去了更为安定的江南,自从鲁南闹过白莲教之后,这地方已经变得十分危险,许多有资产的人纷纷逃避到省城或者江南,“逃嚣”去了。
有些村镇则修起了寨墙,练起了乡勇,捏着锄把的手现在紧紧的握着哨棒和木枪,警惕的注意着经过村镇附近的难民们--饿红了眼的灾民们都有着“吃饱了再死”的觉悟。村镇里积存的一点点粮食还要给自家人吃呢!人心都和铁一样冷和硬了。没有“逃嚣”的地主带着自己的家丁、长工,站在寨墙上,拿着弓箭和大刀,他监督着乡勇,也显得自己“身先士卒”――毕竟这寨子里最有钱的人是他。原本穿着绫罗绸缎的身子现在裹着匆匆赶造出来的棉甲。现在是夏天,可是他们的身上一滴汗也没有,眼睛里看到的是黑压压的难民,脑子里想到的是前几天传来的消息:哪个村镇哪个寨子被难民们吃了大户,谁谁谁家被抢了,谁谁谁全家被难民给杀了――十年前闹白莲教的时候的恐怖往事似乎又浮现在他们的眼前了。当家的看着乡勇们一个个缩脖蹙眉的,一跺脚吼了一嗓子:
“都给我看紧点!晚上吃犒劳,猪肉菜盒子随便吃!”
接着便是一阵“谢老爷赏!”乱哄哄的吼叫,犹如唱戏一般。接着便有拿腔作调的吼起来了:
“大伙刀枪拿得紧!”
“拿得紧!”
“寨子把得牢!”
“把得牢!”
……
这样的场面,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几次。平日里不要说给长工、庄户们吃,就是大户自己都舍不得吃得白面、猪肉,这些日子都拿出来作为犒劳收买人心。
但是他们心疼、恐惧和担心的同时,却又有窃喜。大水冲毁了地界,冲走了地契,使得许多土地变得无主――就算那些还有主的土地,主人在灾年也不得不出卖以维持生存。对一些人来说,正是扩大产业的好机会――至于种地的农民,他们是死不光的,水退之后,来年春天没饿死的总会回来。
前提是他们在此之前没有被难民们“吃大户”,没有在骚乱中被杀。
不管是州县还是府城,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老爷们都不愿意干涉难民的行动――难民们没起反,没围县城,吃了几个地主的大户,杀死几个人,算不了大事。大户们要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只有自己出头拉队伍。
州城县城里,虽然还没有关闭城门禁止难民入城,但是城里已经办起了练勇,关厢和附近各村的丁壮组织起来,随时准备“弹压”。城门口挂着杀一儆百的几颗人头――始终是血淋淋新鲜的,城外的树着草草搭建起来的棚子,熬着一锅锅清可见底,霉味十足的“稀粥”。就是这样的稀粥,云集在附近的难民还不是每个都吃得上,每天发多少“筹子”是一定的,轮不到的只能饿着。
在粥棚附近,是另一种苍蝇的觅食场所。从济南府、甚至远到顺天、江南来得人牙子们,躲在轿子、骡车里,仔细的盘算着自己能够得到多少“猎物”,要给本地的同行多少好处。有些人则在人堆里逡巡,物色着可以收买的对象。少年男女们是他们的第一目标,随后是年轻的女子。插着草标的人口就这样不断的装上骡车,一车一车的运往临清、徐州,在那里换上船只运到各地去发卖。
张应宸一身自己设计的道服,穿行在人群中。不时向周围的人颔首致意――他在这里行医济人,已经有了“活神仙”的美誉。不仅是难民,就是在粥场周围维持秩序的衙役、乡勇们也有不少受了他的医疗,对他敬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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