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底被寂静淹没。
之前的战斗中, 尼莫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此刻灌入耳朵的是死一般的虚无。不久前,尤里瑟斯还在这附近游荡, 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上级恶魔前来掠食尸体,也不会愚蠢到惊动那恐怖的杀戮机器。
无声的黑暗将他彻底掩埋,尼莫熟悉这种感受。他可以自由地窥视近处的浓稠黑暗, 也能感知到身周庞大无垠的虚空。只可惜自从将地表分给了杰西·狄伦, 他再也无法探知地表的一切。
没有太大的区别,尼莫曾经那样想过。
感知力从来都不是视力,那些在远方蠕动的微小生命不带有任何色彩。从接近太阳, 蜷起本体的那一刻起, 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
接下来是仿佛失聪与失明混合而成的永夜, 自己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以此为背景。如果尼莫乐意,“魔王”的身躯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停留百年之久, 全部感知只用于思考与计算。
无边黑暗中的一天、一年或是几十年。在他的感知中, 曾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今境况却有了变化——记忆中的黑暗从未如此无趣,时间也从未如此漫长。
也许这就是“感情”的副作用。
尼莫重新开始心跳和呼吸。数个光球升起, 为他照亮方圆千米内的空间,同时也照亮了远处的恶魔尸堆。
这里的气温极低, 尸体腐坏得很是缓慢,甚至赶不上被深渊之底缓慢吸收的速度。
和尤里瑟斯长达半日的恶战之后,这一带的地面没能留下多少沙子, 只余下无数深深的坑洞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尼莫四下张望了一番, 走向某个方向。
他记得这个地方, 他记得每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附近遇到了为拖住某只游荡者,与队伍失散的弗林特·洛佩兹。这为他省了不少麻烦,他不需要再考虑用其他办法接触那个人类。
彼时他牵着弗林特在黑暗中前进,走向远方的远征队伍。
尼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孤零零地前行,冰冷的细沙再次出现,在他的脚趾间流淌。他就这样赤着双足,重新走过自己的记忆。
弗林特·洛佩兹比奥利弗多话。除去饮水和睡眠的时间,锡兵佣兵团的团长一刻不停地向黑暗倾诉,要么就是哼唱并非天籁、但也称得上顺耳的歌谣——
【你在我的世界洒满火焰,那痛苦又甜蜜的光辉。我愿追随你而去,踏过废墟与硝烟。桑德拉,桑德拉。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你会为我流泪吗?】
弗林特·洛佩兹似乎不知道何为恐惧,他的声音平稳而欢快。只不过手心冰凉,被汗水浸湿。
当初他只觉得那人类态度尚算积极,实力也十分可观,就像审视一件物品。
【这里太安静啦,安静得让人心慌。】
弗林特最消极的也不过是这句话,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口的。
现在想来,牵着一只怪物的手,在广袤而荒凉的黑暗中前行。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却不得不为了爱人与责任继续前行。
那该是怎样的恐惧呢?
尼莫伸出一只手,属于人类的纤长五指在昏暗的照明术下苍白无比,沾满血迹。他不自觉地轻声叹息,而后继续前进。
【你不害怕吗?】他曾这样问过弗林特。
并不是出于同情,一半是认真地想要获得答案,一半是给对方“自己能够共情”的诱导。当时的自己冷酷地收集信息,观察“恐惧”这种情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哪怕从未亲自尝过恐惧的味道。
【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我一定会活下来的!】
当时的弗林特·洛佩兹如此回答,话语中充满自信。
尼莫抿起嘴唇,望向这通路两侧的畸形尸堆。无数干瘪浑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合,结着寒霜的内脏堆叠在沙地上,变形的巨口因为外力裂开,獠牙如同墓碑丛那般参差密集。记忆中的弗林特·洛佩兹已经足够强大,必然也能够探查到这些。
那个人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出这样的答案呢?
过去的他没能理解,而现在那个问题在虚空中飘荡了数十年,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你不害怕吗,尼莫·莱特?
恐惧从未离开过,他回答自己。如今尼莫担忧自己的信任落空,抵触死亡的到来,恐惧于奥利弗·拉蒙在再次相见前逝去。
他怕极了。
可他依旧决定相信奥利弗·拉蒙,这个决定不会改变。眼下尼莫很是确信,如果一个决定甚至不能让自己感到恐惧,这个决定本身不会有太大的价值。
信任同样如此,这原本就是他亲自选择背负的重量。
恐惧不是坏事,他心想。恐惧意味着他还拥有能够失去的珍惜之物,他还有值得守护的事物。
说到底,感情无非是武器的一种,只是看那刀刃朝向的是自己还是敌人。
细沙中的骸骨已经无法刺破他的皮肤,可尼莫还是能用脚底感受到它们。不知走了多久,在抵达某个地势和缓的沙坡后,尼莫停住脚步。回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看到队伍的亮光啦!十分感谢您,好心的游荡者。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要不给你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去地面,你可以凭这个找到我,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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