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夜风拂动,吹过哨塔上女人的发鬓,吹动发丝在脸上晃。曲龙珺瘦马出身,虽然还未沾染太过复杂的所谓政治,但最擅长的也恰恰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此时却微微感到恐惧,此时在这哨塔上的,或许却是曾经还相对单纯的小郡主,对如今身处权力涡旋的“长公主”的观感——“没有人样”。
旁人若听了这句话,被杀的可能,都是有的。
微微迟疑间抬头,只见对面的长公主的双眼,已经直直地望定了她,片刻之后,才温和的笑了笑。
“不用害怕,小曲。”她安慰道,“身在福州,我虽然时时猜想,谁好谁坏,可对于你们不必这样……只是我常常会想,身在西南的那位宁先生,现在如何了呢?他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权力中间,慢慢的变得没有人样了?我当年见过的宁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而当年的我……”
“恕民女直言……”曲龙珺迟疑了许久,道,“殿下像是……在恐惧自己。”
“……”周佩沉默一阵,方才点头,“……嗯。”
她随后望向前头,又将头抬了起来。
“我这半生,三十余载,有一段失败的婚事,没有孩子,谈不上给你们的经验,也只有对权力的事情,刻骨铭心。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去做,却也只能做,知道有些路不该走,却也只好走……你跟我很像,所以我也想告诉你,若能不沾这些事,女人会更可爱些……也不知道你与我,谁能更先见到西南的那个宁毅……”
她说着这些,悠悠喟叹。人与人之间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是推心置腹,两人站在哨塔上,各自想象着心中的那个“没有人样”的西南宁先生,倒是过得一阵,见旗语交错,又有消息传来,周佩看了一阵,蹙起眉头。
“还在追……”
她回过头,朝下方喊了一声:“银瓶……银瓶还在不在?”
过得片刻,岳银瓶从楼下上来,周佩道:“月桥方向,高手追逐……都快一个时辰了,姓孙的小子,还在追杀那吞云?”
银瓶蹙眉道:“看起来……是的。”
“都快跑完整座城了,还能跑?”
“按照先前的讯息,那吞云和尚本就内力深厚,又以轻功著称,而那姓孙的小子……”银瓶下意识的看了看曲龙珺,“他毕竟是西南的斥候出身,虽然……这也着实有些夸张了。”
“两人势均力敌吗?”
“看来是成先生与曲姑娘的谋划起了作用。”银瓶道,“这和尚,很可能是想要收服那姓孙的猴……呃,猴子。”
“刑部的策应呢?”
“刑部的捕头赶不上两人,铁总捕不在的情况下,只是远远的拉开了网。不过,岳云已经过去了。”
“嗯,你们完全不去,也很奇怪。”周佩点头。
也在这时,曲龙珺在一旁问道:“岳姑娘,小蝶姑娘她,怎么样了?”
银瓶犹豫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大夫已经做了救治,虽然伤势不轻,但并无性命之虞,看起来,吞云淫僧出手的意图,与他后来呼喊的一致。”
周佩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豁达。”
曲龙珺却也奇怪的笑:“他在银桥坊时,与隔壁胖婶也是每天吵架,里头摊位有个卖鱼的,性格不好,他也整天吵的……他从西南来,有些想法与常人不同,心中笃信的是人人平等,有人要跟他打架,他就打,要跟他吵架,他也输人不输阵,吞云……那脏和尚觉得他跟小蝶吵架便是喜欢她,着实是有些想错了,小蝶姑娘,也是可怜。”
岳银瓶若有所思,想了想,道:“那我觉得,你可别在他面前说什么输人不输阵。”
曲龙珺点头笑:“是吧,在他面前不敢说的。”
周佩在一旁看着两人说笑,作为长辈,想了想,道:“他倒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过得片刻,朝曲龙珺道,“但是那个小蝶能跟他吵,你便不怕,她喜欢他?”
“嗯。”却见曲龙珺点头,“小蝶是喜欢他的。”
“啊?”
“谁能不喜欢他呢?”
曲龙珺笑起来,理所应当的说道。
哨塔上安静了一阵,银瓶拱手道:“我先告退了。”随后做出一副没眼看的神情拍了拍额头,转身下去。夜里的风又吹起来,周佩在那儿站了片刻,听得曲龙珺开口说话。
“殿下,民女有一句话,斗胆想说……”
“……嗯?”
“民女在西南那段时间,见到的人、和事,与往日里都不一样,后来又见到了小龙,与他同行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那殿下,倘若西南的宁家能够有这么不一样的孩子,会不会……您以前见过的宁先生,也跟世上的旁人……都不一样呢?”
“……”
“民女想……也许……还是有这样的可能的……”
……
夜风渐渐带走了白日里的酷热,然而在城池的东南边,于一处处屋顶、树木间快速穿行的两道身影里,都似乎带着比白日里更为煎熬的热。
翻涌的气息在身体内不知已轮转了多少遍,吞云拖曳着袈裟越过前方狭窄的河道,如幻影般穿过前方的窄路。回过头,视野的尽处似乎仍有如跗骨之蛆般的身影在拼命的咬上来。
好苗子!
——这个夜晚,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感叹了。
轻功大成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长时间的奔走——一开始是想要看看对方的极限,但慢慢的,才发现那少年憋着一口气,几乎变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甚至有几次他以为已经甩脱了对方,在附近绕了几圈之后,却发现对方又咬了上来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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