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朝持续长达两百年的、兴盛繁华的时光中过来,时间约摸是四年,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光中,人们已经开始渐渐的习惯战火,习惯流离,习惯死亡,习惯了从云端跌落的事实。武朝建朔三年的春初,江南融在一片灰白色的惨淡之中。女真人的搜山捡海,还在继续。
江宁,皑皑的积雪还在城池上覆盖,但巨大的混乱,已经在酝酿之中。
许许多多的豪绅与富户,正在陆续的逃离这座城池,成国公主府的产业正在迁移,当初被称为江宁第一富商的濮阳家,大量的金银被搬上一辆辆的大车,各个宅邸中的家眷们也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家主濮阳逸并不愿首先逃走,他奔走于官府、军队之间,表示愿意捐出大量金银、产业,以作抵抗和****之用,然而更多的人,已经走在离城的途中。
如果大家还能记得,这是宁毅在这个时代首先接触到的城池,它在数百年的时光沉淀里,早已变得沉静而雍容,城墙巍峨庄严,院落斑驳古老。曾经苏家的宅邸此时仍旧还在,它只是被官府封存了起来,当初那一个个的院落里此时已经长起树丛和杂草来,房间里贵重的物品早已被搬走了,窗棂变得破旧,墙柱褪去了老漆,斑斑驳驳。
宁毅与檀儿曾经居住的院子里,房间中结起了蛛网,猫和流浪的狗儿将这里当成了安居的家园,它们在这里寻找食物,静静地走过积雪的院墙。或许我们还记得,在近十年前,宁毅与名叫苏檀儿的女子曾在这边院落的房间里说话、生活,在春雨秋霜里渐渐的熟悉,渐渐的成为一对简单的夫妻,曾经这里有两栋小楼,后来被檀儿烧去一栋,他们住在了一起。
那时候,老人与孩子们都还在这里,纨绔的少年每日里坐着走鸡斗狗的有限的事情,各房之中的大人则在小小利益的驱使下互相勾心斗角着。曾经,也有那样的雷雨到来,凶恶的强人杀入这座院落,有人在血泊中倒下,有人做出了歇斯底里的反抗,在不久之后,这里的事情,导致了那个名叫梁山水泊的匪寨的覆灭。
院落之外,城市的道路笔直向前,以风月着称的秦淮河穿过了这片城池,两百年的时光里,一座座的青楼楚馆开在它的两侧,一位位的花魁、才女在这里逐渐有了名气,逐渐又被雨打风吹去。十数年前曾在江宁城中有数一数二排名的金风楼在几年前便已垮了,金风楼的主事名叫杨秀红,其性情与汴梁矾楼的李蕴李妈妈不无相似之处。
与李蕴不同的是,金兵破汴梁时,朝堂在城内搜捕漂亮女子供金兵淫了的巨大压力下,妈妈李蕴与几位矾楼花魁为保贞节仰药自尽。而杨秀红于几年前在各方官吏的威逼勒索下散尽了家财,此后生活却变得清净起来,如今这位韶华已渐渐老去的女子踏上了离城的道路,在这寒冷的雪天里,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金风楼,想起曾经在大雨天里跳入秦淮河的那位姑娘,想起曾经贞洁自持,最终为自己赎身离去的聂云竹。
沿着秦淮河往上,河边的偏僻处,曾经的奸相秦嗣源在道路边的树下摆过棋摊,偶尔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来看他,与他手谈一局,如今道路悠悠、树也依然,人已不在了。
再往上走,河边宁毅曾经跑步经过的那栋小楼,在两年前的积雪和失修中已然坍圮,曾经那名叫聂云竹的姑娘会在每日的清晨守在这里,给他一个笑容,元锦儿住过来后,咋咋呼呼的捣蛋,有时候,他们也曾坐在靠河的露台上聊天歌唱,看夕阳落下,看秋叶飘零、冬雪漫漫。如今,废弃腐朽的楼基间也已落满积雪,淤积了蒿草。
曾经作为江宁三大布商家族之首的乌家,乌启隆已经继承了这一家的家主,曾经在争夺皇商的事件中,他被宁毅和苏家狠狠地摆了一道,此后乌启隆痛定思痛,在数年的时间里变得更为沉稳、成熟,与官府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密,终于将乌家的生意又推回了曾经的规模,甚至犹有过之。最初的几年里,他想着崛起之后再向苏家找回场子,然而不久之后,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这些年来,曾经薛家的纨绔子弟薛进已至而立之年,他依旧没有大的建树,只是四处拈花惹草,妻儿满堂。此时的他或许还能记起年少轻狂时拍过的那记砖头,曾经挨了他一砖的那个入赘男人,后来杀死了皇帝,到得此时,仍旧在某地进行着造反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偶尔想要将这件事作为谈资跟别人说起来,但事实上,这件事情被压在他心中,一次也没有出口。
女真人就要来了。
在他们搜山捡海、一路烧杀的过程里,女真人的前锋此时已临近江宁,驻守此地的武烈营摆出了抵抗的阵势,但对于他们抵抗的结果,没有多少人抱持乐观的态度。在这持续了几个月的烧杀中,女真人除了出海抓捕的时候稍遇挫败,他们在陆地上的攻城掠地,几乎是完全的摧枯拉朽。人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朝廷的军队毫无战力的事实,而由于到海上追捕周雍的失利,对方在陆地上的攻势就愈发凶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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