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都中喜庆的气氛依旧浓烈,以祥云号为首的各大商号在裴越回京之后顺势推出各种新奇的优惠活动,每家商铺面前都是门庭若市,大街小巷更是行人如织。
宽敞的马车中,徐初容刻意跟裴越保持一定距离,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裴越问道:“何事?”
“如果公主姐姐想要见我,可以让我入宫请安,又何必牵扯进你和皇帝的宴席之中?虽说昨日皇帝给予你无上的荣光和信重,但有些事早晚都会成为矛盾。如今你在朝中大势已成,权柄甚至能威胁到天家的安危,今日的宴席明显含义深远,我不相信公主姐姐看不明白。”
“陈贵妃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宫里的生活没有你想得便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初容眨眨眼,靠近一些问道:“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裴越失笑道:“那不然呢?”
徐初容托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陛下想要打压你,但是又不能太过急迫,所以要一边打压一边安抚。”
裴越凝望着她清丽的侧颜,好整以暇地道:“我明白了。陛下打压我的手段是削减我手中的权力,安抚我的法子便是让陈贵妃为你撑腰,让你名正言顺地嫁给我。”
“你……胡说甚么!”
徐初容霞飞双颊,转过头闷声不语。
裴越凑近过去,握着她的手腕说道:“玩笑而已。等到了沁园之后,陛下肯定有事和我商谈,陈贵妃则带伱去赏景一叙别情。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说,既然我带你回京都,自然不会让你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忧虑。”
徐初容神色缓和下来,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来到沁园之后,果如裴越所言,刚刚下车便有一群宫人迎着,其中一位宫中女史上前见礼,十分恭敬地请徐初容去见陈贵妃。
内侍省少监侯玉则对裴越行礼道:“陛下在内园静候卫国公。”
沁园乃是裴越一手打造,对于此地布局了如指掌,但他仍旧亦步亦趋地跟在侯玉身后。将到内园雅舍之时,裴越忽然状若无意地说道:“侯少监。”
侯玉放缓脚步,微微躬身道:“在。”
裴越平静地问道:“跟你打听一个人,都知刘保近来可好?”
侯玉怔了怔,旋即压低声音道:“刘都知还在皇陵,奴婢不知具体情况,请卫国公恕罪。”
裴越不再多言,迈步从他身边走过,然后便看见刘贤站在门后,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他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
刘贤朗声笑着,极为亲近地揽着他的右臂,道:“今日没有旁人在场,你不必过分拘束,轻松一些更好。来,坐。”
厅内有一张圆桌,君臣二人对面而坐,面前各放着一樽酒壶。
宫女们在侯玉的引领下悉数退下,厅内变得愈发安静。
裴越望着满桌珍馐佳肴,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是两年前他从南境返京,开平帝和吴贵妃为他准备了一场家宴,席间甚至亲手为他盛汤。当时开平帝曾说,希望裴越能扶保大梁江山,做一个永远忠于天家的骨鲠之臣。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
对面年轻皇帝的笑容仿佛有些模糊,似乎不够真切。
君臣二人,久久未曾开口。
刘贤望着始终沉默的裴越,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仿若有千言万语,却挑不出一个话头。
随着老一辈大人物的凋零,如今的大梁在这对年轻人手中迸发出蓬勃的生机,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尤其是南境故土重新回到大梁的手中,刘贤才刚刚登基一年便取得足以告慰历代君王的功绩,裴越更是成为世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国之栋梁。
这还只是一个开端。
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都坚信,只要陛下和卫国公秉持初心,大梁必将出现史书上前无古人的煌煌盛世。
然而眼下的沉默,却让那个美好的愿景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
刘贤忽然端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他握着色泽晶莹的玉杯,感慨道:“当年许颂对朕说,祥云号是个聚宝盆,若是七宝阁能将它收入囊中,朕便可以日进斗金。虽说当时朕已是亲王之尊,但父皇管得很严,不许挪用天家府库的银钱。可要结交大臣、培植心腹、豢养高手,这一桩桩一件件需要太多的银子,于是朕被他说动,继而打起你名下产业的主意。”
裴越微微勾起嘴角,也提起酒壶斟酒。
刘贤悠悠道:“那会你还只是一个破门而出的庶子,纵然立了一些功劳,在朝堂上露过脸,但也不过是区区子爵罢了。都中武勋亲贵多如牛毛,莫说你这样毫无根基的子爵,便是伯爵也不敢违逆一位亲王的心思,所以朕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裴越微笑道:“陛下说得没错。”
刘贤饶有兴致地道:“你当时果真是这般想的?”
裴越颔首道:“千真万确。以陛下当时的身份地位,想要解决我无异于捏死一只虫子。如果你当时直接下死手,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抹除,先皇顶多就是申饬而已,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降爵和闭门自省。”
刘贤摇头道:“可是你没有认命。”
裴越凝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平静地说道:“对于陛下而言,想要捏死一只虫子很容易,可如果要打断这只虫子的脊梁,让它变得无比听话,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
刘贤微微一窒,随即释然道:“这话听着顺耳。”
裴越笑了笑,他当然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刘贤继续追忆往昔,缓缓道:“被你算计一道之后,朕并未真正重视你的能力,只有满腔愤恨恼怒,于是便让年叙带着一群高手尾随你出京,希望能找到机会杀死你。后来回想,不由得纳闷缘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裴越淡然地说道:“陛下后来想明白了吗?”
刘贤微笑道:“原因并不复杂,当时朕除了父皇和母后的宠爱之外别无所长,而你身边有广平侯和那位席先生,更重要的是你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裴越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刘贤端起酒盏,遥遥敬道:“当年有愧于你,朕敬你一杯。”
裴越迎着年轻天子的目光,并未刻意做出诚惶诚恐的姿态,温言道:“陛下言重了。”
两人同时饮了一口。
刘贤忽然轻叹一声,有些好奇地问道:“朕很想知道,当年你在西境见到年叙之后,有没有因此怨恨朕?”
裴越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忆往事,最终摇摇头道:“不瞒陛下,臣其实早就忘了。”
刘贤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笑了起来。
笑声中满是畅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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