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昧来访,六娘子不会不欢迎罢?”芮娘将茶盏搁下。
“岂会?”姜佛桑笑道,“你是稀客,只是怎不从正门?”
芮娘的马车停在侧角门,她也是由那入的别苑。
“我这不请自来的,万一主人家不让进,走侧门也免得丢脸。”
习惯性戏谑着,话出口也意识到了。
看了她一眼,才正经一些,“似我这般身份,算得哪门子客?贸然造访,落在别人眼里,只怕要为你引来非议。”
姜佛桑则道:“我这别苑并未设两重门槛,来者皆可是客,你如何不能是?流言蜚语,无一日中断,不听便就不存在。芮娘下次再来,可由正门入。”
芮娘一愣,眼神变了几变,神色微有些复杂。
片刻后摇头,“谢你盛情,怕是没有下次了,不久我就要离开棘原了。”
姜佛桑惊问:“为何?”
随即想起钟媄与她说的,年前软玉楼曾起过一场大火。
芮娘却道:“即便没有那场火,软玉楼也撑不多久。”
“此话怎讲?”
“我的事,”芮娘顿了顿,“想必五公子曾跟你提起过?”
姜佛桑迟疑了一下,颔首。
欲要解释:“我们并非有意——”
芮娘摆了下手,不甚在意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认错亲’的事到现在还是各大欢楼的笑谈呢,这次软玉楼走水,笑谈更是成了奇谈。”
姜佛桑欣赏她的豁达,想想背后的事,却也替她感到心寒:“是你母家人所为?”
“不错,”芮娘讽道,“是我那个只见了一面的长兄所为,他觉得我不知廉耻,做这勾当抹黑了杨氏一族。”
奇哉怪也,连家门都不准她入,这会儿倒肯认她是杨氏女郎了。
杨氏女郎,合该清白着死,不能腌臜着活,是这样吗?
她鼓足勇气活下来,她的兄长、她的亲人,却用嫌恶无比的眼神看着她,问她何不去死。
她为什么要去死?
要死的话,有很多次机会,可她活下来了,那她就要漂漂亮亮的活。
“若非我那晚应邀赴宴,因此躲过了一劫,这会儿怕都在奈何桥前等着投胎了。本打算出了正月就敲锣打鼓南下,到杨氏宗祠前讨个说法……谁料发生了长生教这事。也不知那般讲究门第荣光的赫赫大族,这回能活几个下来。”
说这些话时她一脸淡漠,没有憎恨,亦没有幸灾乐祸,似乎在谈论一些陌生人。
本就是陌生人,还不如陌生人。
陌生人至少不会想要放火烧死她。
“扯远了,”芮娘回神一笑,“就在六娘子你嫁到棘原的前一年,我顶下了软玉楼。倒也不全为置气,也有些别得想头。天地爷娘皆不容我,我这辈子大约是要终老欢楼的了。上天对我还算垂怜,给了我这副看家吃饭的容貌,这是我之幸。可看看楼里其他姊妹,这个幸字真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毕竟不是——”
她倏地停下,觑向姜佛桑,“说这些六娘子约摸不爱听,也污了你的耳朵。”
“不会,”姜佛桑摇头,“我想听你说。”
芮娘与她对视片刻,从心底发出感慨,这双眼可真是美,美且惑人,甚至会让人忽略她本就精绝的容貌。像春日波光粼粼的湖面,会说话一般,盯着你看时,就仿佛你是被她放在心尖上的那个,让你觉得自己是重要的,说的话也是重要的。
芮娘风尘中打滚,自有一番洞彻人心的本领,从中也并未看出任何蔑意轻视与敷衍,唯有真诚。
心头一舒,继续往下:“不是每个人都生就花容月貌,也不是每个人都生就心灵手巧,习得琴棋歌舞的机缘更不是人人都有,那她们该如何?就该活成一摊烂肉?
“六娘子没进过欢楼,有人称之温柔乡、有人称之销魂窟,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花红柳绿,各有千秋,却也有一个共同之处:二八年华、豆蔻梢头、正值青少。二十五再往上,找不出几个;三十岁往上,可说是绝迹。
“那么那些人去哪了?谁会关心呢。外人眼里娼女本就该死,再惨的境地也是罪有应得。客人是来消遣的,不是为听娼女的心酸血泪,那样多扫兴?
“我多次被转卖,十四岁入软玉楼,那时的头牌叫流云,有赛仙娥之称。极盛之时的流云,一曲红绡不知数,多少人豪掷千金也只为博她一笑,可才短短两年不到的光景,她就门前冷落乏人问津了。因为她年岁渐长、花褪残红,也因为有了更新鲜的。没错,是我顶替了她的位置。
“流云本指望赎身,怎奈识人不清,积蓄被骗了个精光,后来就从软玉楼消失了,不久便沦落为卑屑妓——六娘子可知何谓卑屑妓?”
姜佛桑自是知道的。
欢楼女子也分三六九等,而卑屑妓是最卑贱低下者,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往往只是一间狭小暗室,女人就那么躺着,连件蔽体的衣物也不给,客人丢下几文钱便可入内……从白到黑,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人,卑屑妓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她亲眼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例,由头牌艺妓沦为色妓再后是卑屑妓,而后不声不响地从世上消失——仅仅只需几载功夫。
芮娘不意她竟连这个都知晓。以为是从萧元度那听来的,倒也没多想。
“也就不到半年罢,听闻流云病死了。不,不是病死的,是生了病,寒冬腊月被扔出去活活冻死的。有人说,她死得那晚,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祖亲——她是被她阿父所卖,祖亲哭瞎了眼也阻拦不成,在她被人侩带走时告诉她,总有一日要把她赎出去,便是讨饭也要把她赎出去。可她的祖亲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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