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渔抱着胆瓶出了枫树湾,远远的看到那三个货郎挑着担子走上了介桥村口的小石桥,这时大约是正辰时,不知这三个货郎昨夜宿于何处,这么早就到了距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介桥村?
曾渔匆匆赶回村子,只见毓庆堂外那株百年老樟树下,一群孩童围着那三个货郎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曾渔悄然立在一边定睛察看,卖油的和卖点心的那两个货郎面生,可以肯定是第一次见,但那个卖小孩子玩具的货郎越看越眼熟,这人头裹网巾,身穿短衫,四十多岁,五官平淡,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
曾渔抱着瓶花走近,三个货郎都很警觉似的,一齐抬眼朝他看来,曾渔将胆瓶捧在面前,山茶花枝半遮面,从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边上走过,三个货郎依旧与那些小孩子说话,曾渔仔细辩听那个下巴长黑痣的货郎的嗓音,终于确认此人就是在临川县见过的那位林都管——
曾渔在临川关王庙前卖画时结识了老诗人谢榛,谢榛随他回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长谈,当地恶少罗上翔因为买画的纠纷领着衙役蔡九找上门来要捉拿曾渔,谢榛与时任临川知县的林润是世交,林润的管家赶来喝住蔡九,并把罗上翔主仆抓回刑科房审问,眼前这个卖孩童玩具的货郎无论从相貌还是嗓门分明就是林润的那位管家,这让曾渔非常奇怪,林润不是已经升任南京御史了吗,难道这位林都管犯了什么事被林润遣散了,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做货郎走村串巷叫卖的地步啊!
这三个货郎卖的货品要价都很高,有几个村民过去一问价钱就摇着头走开了,只有那些小孩子围聚不散,嘴里吮着货郎送的小糖块含含糊糊说话,站在毓庆堂大门前的曾渔留意到那些小孩子说的都是关于严嵩父子的事,显然是货郎问了他们这些,不要以为小孩子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人小鬼大都很能听事,父母长辈说的一些话小孩子们大抵听在耳里,没人问也不会提起,一有人问就想起来了,争先恐后说得好不热闹,有村民路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严阁老是介桥村的骄傲嘛,外村人到这里问一些严阁老的轶事也是常有的事,只有曾渔知道这其中必然另有隐秘,这位林都管并非沦落成了货郎,应是奉南京御史林润之命前来收集严世蕃居家守丧时的种种违制言行的,看来林御史要开始弹劾严世蕃了——
“曾公子怎么在这里,老汉寻你多时了,粥都凉了。”
看管毓庆堂严氏族学的严岱老汉从堂后绕出来,见曾渔捧着个插花瓶子站在堂前,扯着嗓门大叫起来,引得那三个货郎又朝曾渔看来——
曾渔不想被那林都管认出,转身对严岱老汉道:“昨日在县上买了个花瓶,方才去村外折了一枝山茶来插着,严老爹看看,这样插着好看吧?”
老汉严岱心道:“特意买瓷瓶来插花,这是浪费银钱,等山茶花开了走过去看岂不是更好。”
严老汉虽然腹诽,却也知道这是文人的雅兴,点头道:“好看好看——粥凉了,去食粥吧。”
曾渔随严老汉去后堂食粥,再出来看时,大樟树下的三个货郎已经不见了踪影,那群小孩子也走得一个不剩,原以为那三个货郎已经离开介桥村,待走到钤山堂时,却又见林都管假扮的货郎正在钤山堂外与一个厨娘在拉家常,这个厨娘就是平时为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烧饭的妇人,五十来岁,极是健谈——
曾渔捧着瓶花进了瑞竹堂,与严世芳的女儿严宛儿说了一会话,几次踱到堂前看那货郎林都管与钤山堂厨娘还在说个没完没了,实在不耐烦了,就让严宛儿去把那厨娘唤来——
那厨娘与货郎说严家的事正说在兴头上,见严宛儿唤她,走过来问何事?
严宛儿道:“是曾先生唤你有事。”
厨娘进到瑞竹堂见曾渔,曾渔也没什么事,只问她那货郎与她都说了些什么?
厨娘方才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真要她复述与货郎说过些什么她又茫然无以应答了,曾渔摇头道:“没事了,你回去准备午饭吧。”
再走出瑞竹堂看时,那假扮货郎的林都管终于走了,曾渔回钤山堂把插花胆瓶摆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案上,出来叫住一个孩童打听那三个货郎的去向,那孩童说三个货郎是已经出村向县城方向走了。
曾渔担心三个货郎会再去骚扰枫树湾小屋,便快步赶到村东的小石桥畔,看着那三个货郎挑着担子在去往县城的大道上渐行渐远直至泯若尘埃,这才放心走回村子,心道:“严世蕃守丧期间大宴宾朋、饮酒作乐这些是一问可知的事,林御史是要借此事弹劾严世蕃吗?历朝历代都提倡孝道,这的确是官场攻击的利器,对严氏父子最不利的是陶仲文和陆炳这两大臂助都在今年下半年先后去世了,严世蕃还这么不知收敛,所以说严氏倒台是天意使然,无可挽回了。”
严世蕃对曾渔算不得什么知遇之恩,曾渔不需要报答什么,能把陆妙想和婴姿救出火坑就很好,若力所能及,再帮助严绍庆一把就仁至义尽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介桥村依然平静,秋阳明丽,山清水秀,百年樟树蓊蓊郁郁,时闻书声琅琅,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与数千里外的风暴中心北京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只有曾渔一人有这样的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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