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潘福奉罢茶, 便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叉着手恭谨地守在殿外,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韦贤妃的眼睛还是通红的。她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目不转睛地凝着坐于自己下首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四旬年纪,身着武官服色,眉目俊朗, 五官与韦贤妃颇有几分相像, 身形也颇英伟。只是,他面目黝黑,皮肤也有些粗糙, 显然是经年历久地饱经风霜所致。
“这是前两日江南刚进的贡茶, 大哥尝尝。”韦贤妃鼻腔发酸, 犹劝道。
“好!”韦舟扬爽快应道,利落地擎起茶盏, 抿了一口。
他虽然面目粗豪, 但擎杯、刮沫、浅尝一气呵成,似是于此道极通。
“确是好茶!”韦舟扬由衷赞道。
他虽是世家出身, 但久在军旅,为人果决, 一言一行绝不拖泥带水。
“大哥喜欢便好。”韦贤妃欣慰道。
她的这位大哥,自少年时便精擅研茶,于茶一道颇有心得。大哥刚一到凤仪宫, 她便将宫中最好的新茶奉上。一想到大哥这些年来在北方边关吃过的苦, 再看看大哥脸上的风霜之色, 韦贤妃心中更觉得难过了。
韦舟扬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见胞妹神色,便已经了然她心中的想法,遂将茶盏放下,缓声道:“微臣在边关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挂心萦怀。”
“此处只有你我兄妹二人,并不涉及国礼,大哥何不依旧日称呼?”韦贤妃听得那“微臣”“娘娘”的话头儿,心内涩然。
韦舟扬闻言,顿了顿,遂从善如流地道了一声“好”,便同昔日韦贤妃未入宫时一般称呼道:“婉儿。”
韦贤妃眼眶一热,重重应道:“大哥!”
这番情形,令韦舟扬不由得想起兄妹自幼相伴玩耍、读书的亲情来,坚毅的嘴角也禁不住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韦舟扬艰涩道。
这句话之中,隐含的深意,恐怕只有兄妹二人才会真正清楚。
韦贤妃的眼眶彻底红了,摇了摇头,颤声道:“不苦……大哥在边关受的苦,父亲心里承受的苦,才是真的苦……”
韦舟扬动容,像小时候一般,安慰地轻拍了拍韦贤妃的手背,柔声道:“婉儿别哭,现在大哥回来了,凡事都有大哥在!”
韦贤妃听罢,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仿佛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一股脑地决堤倾泻。她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韦舟扬的眼眶也红了,他忙从袖袋中取出手帕,想像小时候那样,为伤心流泪的幼妹拭干脸上的泪水,却不能不顾忌着自己外臣的身份,终究只得默叹一声,轻轻将手帕塞在了韦贤妃的手中。
“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爱哭……”他尽力挤出笑容来,道。
韦贤妃亦努力控制着情绪,勉强笑道:“可不是嘛……让大哥笑话了……”
韦舟扬认真地看着她用自己的白巾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声音越发地温柔起来,道:“大哥怎会笑话你?从小,你就是最聪明、最懂事的那个,是我们兄妹之中最肖像父亲睿智的……”
他说着,忽的滞住,似是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件谁都不愿触碰的事。
韦贤妃已经收拾了情绪。多年的深宫经历,让她比寻常人的心志更加坚毅、沉静。若非再见到经年未见的亲兄长,恐怕无人能够看到她方才失态的模样。
“大哥,”她凝着韦舟扬,“此处是凤仪宫,你想说什么,尽管放心说来。无人敢私传什么闲话。”
韦舟扬一凛。他许多年未回京了,更不用说入宫,他根本没想到,曾经被自己和二弟全心呵护的幼妹,此时竟然已经在后宫中拥有了如此的权威与影响。
这是他那个自小安静、不喜多言的幼妹吗?
是的,她还是他的幼妹。他的幼妹,从来都是聪慧而多智的。她想要做到什么,必定能做到什么!
“方才为兄见到了陛下。”韦舟扬平静道。
韦贤妃默默点头。这件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韦舟扬似是想到了什么,面目不再平静,微有恨意,道:“想不到……呵!想不到他也会有今日!”
韦贤妃没言语。显然,她是明白韦舟扬所指的。
韦舟扬的情绪隐有波动,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咬牙道:“阿毅当年……死不瞑目……”
他说着,虎目含泪,愤懑又道:“已经十八年了,阿毅的尸骨虽已经葬入祖坟,他的魂灵却是无法安眠的……”
“为兄直到现在,还记得……还记得当年见到他……尸首的时候……”
韦舟扬哽咽,说不下去了。
韦贤妃痛苦地微微仰头,才不至于让那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总算老天庇佑,那场变故没有击溃我韦家……”韦贤妃哽道,“大仇,终有一日会报!”
韦舟扬面现愧疚,叹道:“若非父亲当年急智,喝止住我,苦口婆心地规劝,又令我转去驿馆,杀了斡勒人,以示泄愤,只怕……只怕是韦家便断送在我的手中了!”
韦贤妃回忆起当年事,犹心有余悸,垂目悲苦道:“父亲睿智,早就看破了其中的关节。他老人家能忍下这痛与屈辱,实在是大智慧!”
韦舟扬叹道:“婉儿你能在那昏……能忍下这许多年,比我们受的委屈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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